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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散文的语言艺术

郭志刚

语言是思维的直接现实。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语言既反映他的思想、感情,也反映他的生活、技巧;对于他,语言简直就是一切。因此,如果说孙犁的散文是一条歌唱的小溪,那么,他的语言就是小溪里流动的水,如果说他的散文是天上的彩霞,那么,他的语言就是映着阳光的浮云。当我们说,孙犁的散文是优美的,因为归根结蒂,文章是运用语言的艺术。
   孙犁的散文,很有思想深度。这种深度,常常是借助他那清新、刚劲的语言来实现的。例如,在《香菊的母亲》中,作者是这样描述一个贫农家庭在土地改革中分到的那条红漆的小凳的:“它很小、很简单,但它是一个点一条线,通到胜利的终点。就好比,每个人都想进京城,他现在已经走在路上,经过了一个村庄。这胜利的起点,就包括着胜利的全部。”同样的内容,在有些作者写起来,可能写出群众分到胜利果实的喜悦也就够了。在这种情况下,胜利果实是被当作“静物”处理棠,是某一斗争回合结束的表示,此外,再没有什么延伸的意义。在这里,作者把这胜利果实--一条小凳,看作是不断运动着的革命链条中的一个环节。它不仅标志着这一回合的胜利结局,更重要的,它还联结着整个革命运动的全过程,而且以行进的姿态昭示着它的发展。这就是这段夹叙夹议的语言表述得十分出色的地方。在散文的叙述过程中,这称得上是神来之笔;有了这一笔,确实加强了散文的思想深义,使之生色不少,但这神来之笔,却直接出自作者敏锐而活跃的思想。
   这篇散文还记叙了香菊家庭中的不幸:在斗争中表现积极、正派,而且性情刚直的香菊的母亲,同比她年长二十岁的丈夫很不和谐,因而与同她年龄相仿的丈夫的弟弟有了夫妇般的关系。对于旧社会农村中这并非罕见的人生现象,作者以如下的语言,显示了他的深刻的见解:“农村的贫苦人家是充满悲剧的,有妻室常常更加深了这悲痛。外人没法体验,也不能判定:香菊母亲内心的悲痛深些,还是父亲的悲痛深些。”“但这悲痛的来源就是贫穷,这在封建社会里是贫穷人家流行的一芍痛苦。它是一种制度的结果,这种制度现在被打破了。”这也是很有思想深度的议论性语言。一般说来,孙犁的散文不喜欢发议论,但象这样的精短的,紧扣事件本身而又充分揭示着它的意义的议论,却使他那些大半写得清新、恬谈的散文时现机锋,并准确地表现着作家的思想棱角和个性。而且这些议论性语言或者如前者,很有形象性,或者如后者,很有感情色彩和文学色彩,因而能和他的散文的其它部分融合为一个有机体,绝无生硬斧凿的痕迹。
   孙犁的散文,还常常显示着作家非凡的洞察力。这种洞察力,能够帮助他发别人所未发,一旦形诸语言,就很具有一种新鲜感。
   一个作家,只有具备很强的洞察能力,才能在生活中获得新鲜的感受和新鲜的语言。洞察力和作家的生活阅历有关,也和他的感情状态有关。感情丰富、细腻的作者,才能有敏锐的感受力,才能细致地区别各种事物,他的笔下,也才能出现准确而富有个性的语言。
   孙犁区分人物感情的能力是很强的,他能够从面部表情上,分辨出一个女孩子待嫁前的外貌特征和心理表现:院里很安静……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在纳鞋底儿。院里的鸡一叫唤,她抬头看见了我,惊喜地站起来了。
   这是小红,她已经长大成人,发育出脱得很好,她的脸上安静又幸福。只有刚刚订了婚并决定了嫁娶的日子,女孩子们的脸上,才流露这种感情。她把鞋底儿一扔,就跑着叫大娘去了。
   一个脸上流露的“安静”和“幸福”,可以代表许多种意义;即使一个“发育出脱得很好”的女孩子,她脸上的“安静”和“幸福”,仍然可以做出多种解释。但在这里,作者在一个隐藏着许多秘密的女孩子的心里,在一个最令她陶醉的时刻,捕捉到了它的意义。这样一来,他才洞悉了一个女孩子的心,他笔下的语言,才被赋予了生命的魅力。至于小红见到客人所表现出来的惊、喜、站、扔、跑……这种种情态,也十分符合她的心理和个性,作者用字不多,入情入理地表现了一个农儒少女的富有青春朝气的连贯动作。

感情是一种心理状态,是对事物产生的喜、怒、哀、乐等各种不同的心理反映。适应着不同的感情,也就有不同的表达方式,这在孙犁的散文中,也是运用得很出色的: ……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写作的想法了,现在拿起笔来,是写这样的文字。
   这是作者在《伙伴的回忆》中,悼念诗人郭小川的一句话。郭小川一九七六年十月,因夜间失火,不幸去世。“他参加革命工作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他却能跋山涉水”入死出生,艰苦卓绝,身心并用,为党和人民做了这样多的事,实事求是评定起来,都是非常有益的工作。他的青春,可以说是没有虚掷,没有浪费过。“”他的诗,写的平易通俗,深入浅出,毫不勉强,力求自然,也是一代诗风所罕见的。“对于诗人,作者做出了一个朋友的评价。这个评价,虽然没有溢美之辞,纱是情动于中,回响着他的真诚的召唤和赞美。接着,他又讲到,他们之间,大家都多年”自顾不暇“(那当然是由于十年内乱的缘故,无从谋面,及至诗人逝世。)一听到广播哀乐,就悲不自胜,甚至于都没有能够参加追悼会。显然,在这些话里,就不单单包含着朋友间个人的痛苦,而且也包含着一个特定时代的痛苦,或者说,是两种痛苦的混合。在这种情况下,作者锻铸出了他那句”现在拿起笔来,是写这样的文字“的话,其中的感慨和酸楚,也就可想而知了。有时候,作者的感情是流动的、跳跃的,他的语言也就跟着流动、跳跃起来了:读着柳荫的诗,我象听着暮鼓晨钟一样。也有回忆,也有憧憬;也有过去,也有未来;也有结束,也有开始。有多种情绪,有多种感慨,交织在我的心中。过去,是不可能这样想到今天的,然而今天,是无法忘记那样的过去的。这当然是有感而发。因为他和柳荫,在”穷山恶水的阜平“,有过共同的战斗经历,柳荫的诗之对于他,”是年岁相当,经历相同,处境相似的人的一种共鸣,也可以说是知音“,而现实,却是窗外有人在听”毛毛雨“和”桃花江“。在这种情况下,在一个晚秋的深晚里,他冒着蚊子的叮咬,坐在灯下,放开了他的感情的闸门,上面引述的那一席话,就是他的感情的流水,在山石、崖岸和其它障碍物上激起的音响和波澜,”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朝霞散绮“,很象是一首不分行的诗。这种情况,在孙犁散文中很多,包括他为人写的一部分文学性很强的序文(上面讲的《读柳荫诗作记》即属此类)。下面一段话,是出自《贾平凹散文集序》这篇文章:……文艺之途正如人生之途,过早的金榜、骏马、高官、高楼,过多的花红热闹,鼓噪喧腾,并不一定是好事。人之一生,或是作家一生,要能经受得清苦和寂寞,经受得污蔑和凌辱。总之,在这条道路上,冷也能安得,热也能处得,风里也来得,雨里也去得。照一般习惯,序文属于论说性的文章,它的语言,应该多用概念,进行演绎推理。而这里讲的金榜、高楼、花红热闹……是社会生活;冷、热、风、雨……属自然现象。作者以此入论,一路写来,明乎事,顺乎理,合乎情,尤其是他那样娴熟地利用和驾双着汉语的自然声调与音节,进退自如地抒发着自己的感情,使之呈现出流动性和节奏感,象”冷也能安得,热能处得,风里也来得,雨里也去得“这样的句子,简直可谱成曲子,表达了一种不卑不亢、我行我素的雍容气度。再看下面。这是记述一个诚挚而”古怪“的画家的:他很少出来活动。从红尘十丈的街上,退避到笼杏一样的房间里,这中间,可能有他力不从心的难言之隐吧。对现实生活越来越陌生,越陌生就越不习惯。以为生活象田园诗似的,人都象维娜斯似的,笑都象蒙娜丽莎似的,一接触实际,就要碰壁。他结婚以后,青春作伴,可能改变了生活的气氛。这里的语言不但新鲜、活泼,而且透着机警、奇特。田园诗、维娜斯、蒙娜丽莎……不知道从哪里跑了来,一齐帮着锦上添花,助兴凑趣,使得这篇文字,除具有流动的质感和音乐的节奏之外,又化入了海市蜃楼式的幻景,是的,对于作者所怀念的老友马达,这是幻景;但这幻景,对于表现一个过着封闭式生活的”古怪“画家,不正说明作者用语、造象的力度吗?说到这里,我们还必须再进一步补充,孙犁感受生活、捕捉物象的能力是很强的。在《访旧》中,他追忆了在战争年代和房东大娘的亲密关系。下面是一个生活场面:我们从麦收一直住到秋收,天热的时候,我们就到房顶上去睡。大娘铺一领席子,和孩子们在院里睡。在房顶上睡的时候,天空都是很晴朗的,小组的同志们从区上来,好说些笑话,猜些谜语,我仰面听着,满天星星象要落在我的身上,我一翻身,可以看见,院里的两个孩子都香甜地睡着了,大娘还在席上坐着。这几句交代,既写了人间,也写了天上,而且人间天上的距离又是显得那么亲近:“我仰面听着,满天星星象要落在我的身上。”总之,上面这淡淡的几笔,只不过写了人间生活的一瞬,但它却包含了那么多的内容:节令、气象、时代、人情、母爱……都囊括在一个小小的画面里,真可谓“图书空咫尺,千里意悠悠”了。可见,感受生活和捕捉物象的能力,也主要在于作者的情怀。文章不是无情物,作者必是有情人!  孙犁的散文也很善于运用比喻。这些比喻是那样新鲜、亲切,如果没有精确的观察、敏捷的思维和贯注的感情,是无法找到这样的比喻的。例如,下面是写白洋淀的苇塘:我到了白洋淀,第一个印象,是水养活了苇草,人们依靠苇生活。这里到处是苇,人和苇结合的是那么紧。人好象寄生在苇里的鸟儿,整天不停地在苇里穿来穿去。
   这个比喻很美,反映出了白洋淀地区的风光和人民生活的特点。比喻的运用,表现着作者的趣味和爱好,但只有象上面这样能够引起外乡人向往、本乡人的思恋的比喻,或者是那些益人心智,有利于启发他们进行广泛联想和培养他们高尚情趣的比喻,才是上乘的。比喻运用得当,可以使语言生色。以一当十:他非常爱好清洁的秩序。他的牛圈里从来看不见粪尿,一层沙土铺在牛身下,他刷洗的小牛好象刚出阁的少妇。
   对于赵老帅爱好清洁的习惯和性格,很难再找出比这一喻更熨贴、更具有表现力的语言了。“他刷洗的小牛象刚出阁的少妇”,甚至于都没有污辱了“少妇”,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两者都是受到赞美的对象,都是“人格化”了的赵老帅自身。
   好的比喻,一般都具有极严格的含义和分寸,它们和譬喻的人或事物,正如物体和它的影子那样两相默契,不可替换。由于它是这样活泼、明快,就更容易看出它的这种意义了:那时用的都是独木轮脊手推车,车两旁捆上菜,青枝绿叶,远远望去,就象一个活的菜畦。
   《乡里旧闻》中这个被善意地唤做“菜虎”的卖菜老汉,终其一生,都是做这种“活的菜畦”,除非天灾或人祸“扫荡”了大地上的绿色生命,才能剥夺他做“活的菜畦”的权利。这个满是青枝绿叶的“活的菜畦”,确是很形象,很美丽的。但在这“菜畦”下面那活的生命,却不知要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孙犁善于表现生活中的美,善于以明亮的色彩、和谐的音调表现他笔下的事物;但是他并不忽略,那在美的外表下所掩盖着的生活本身的严峻和艰苦。这个“活的菜畦”的比喻,也传娘出了他的这种文字风格。
   生活中的各种人和事,无论如何错综纷纭,纠缠不清,细看来,又都是各有特征和个性的。这些被称做特征和个性的东西,组成了生活中的突出部位。孙犁散文的语言,表现出了对这些突出部位的高度敏感,因而有着很大的“应变能力”这是他写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她身材不高,脸鬓上和额角上还带着嫩茸茸的胎毛,在阳光照射下,就象初生的春草。……
   这语言很俏。他为了写一个女孩子的稚嫩,并没象一般人那样,去写她的眉眼,而是写她不容易被人注意的“嫩茸茸的胎毛”。用它做为稚嫩的特征,更有不容怀疑的力量。
   他的叙述语言极其简洁,但是并不抽象,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往往是从选取“特征”入手的。例如,他对从前农村劳动妇女的生活,做了这样的概括:……她们负荷沉重,伛偻以行;她们长夜织纺,机杼、纺车的声音,和星辰共同起落。……
   这几句话,实际上写出了过去广大农村妇女在漫漫长夜中所度过的历史。叙述历史有时候是很难形象化的,但在这里,作者以机杼、纺车和星辰……这些在过去农村妇女长夜生活中很有特色的东西,将它形象化了。而且伴随那机杼、纺车的声音,我们还仿佛听到了她们的“村歌小唱”。这些“村歌小唱”,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为她们艰难而单调的长夜生活进行伴奏的。
   整个说来,孙犁散文的语言,也是一支歌,--一支象生活的长河一样,丰富多采、无穷无尽的歌,它的主题、旋律、音响和效果,也象生活的长河一样,有着迷人的魅力。如果我们不光是在书本上,而是跳到生活的长河里去,就会对它有更多的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