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心理学的方法论特点及其思考

现代心理学的方法论特点及其思考

【作者】：刘春燕李明德

【来源】：华中理工大学学报：社科版

一百多年来，现代心理学从其独立出母体以来方法论上表现出的最显著特点是应用实验方法和数学方法的领域日益扩大。正如苏联著名心理学家ь．г．安纳耶夫指出的“现代心理学（包括个性心理学的一些很复杂的问题）实际上几乎完全成了一门实验的科学，以致于我们可以说‘科学心理学’和‘实验心理学’已成为同义语了。”数学方法在现代心理学中的地位与实验方法有类似之处。“现代心理学的数学化将毫无例外地被推广到心理学的各个分支和学科中去。就这个意义说，在不久的将来心理学可能成为一门数学的科学，如同它已经成为一门实验的科学一样。”

但是，上述实验化和数学化的特点并没有包容现代心理学方法论的所有特点。

最近几十年来，现代科技革命的发展带来了一股席卷各研究领域的科学整体化趋势，它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速度，向传统的科学领地进军，通过改变固有的科学范式和超越那些长期形成的泾渭分明的学科界限，在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技术和生产管理部门之间架起了联系的桥梁。这种科学整体化趋势的潮流也极大地冲击了科学心理学，加快了心理学方法论的变革，使现代心理学方法论突现出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新特点、新动向。

一、现代心理学方法论的特点

1.有关自然的一般科学的方法正被大批引进现代心理学的研究领域

虽然，在心理学中采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在现代心理学初创时期就已开始，例如确定物理刺激和心理反应在量上的对应关系的心理物理学的形成，就是从采用物理学方法开始的；心理生理学则主要是在感官和神经、肌肉系统生理学中被改变了的物理、化学研究方法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今天，由于现代科学结构的重大变化和学科之间的相互渗透，更多的自然科学方法进入心理学研究领域。例如，数学控制论方法广泛用于研究心理过程和工程心理学；现代发生学的方法广泛用于比较心理学、差别心理学中；在医学心理学、病理心理学和神经心理学中采用了最新的生物化学方法；而现代实验生态学的最新方法在心理学中的应用，使比较心理学、动物心理学进入了一个发展的新阶段。

2.一些自然科学方法在心理学结构体系中的实用功能（作为方法应用的功能）正在导致心理学中一些新的理论原则，甚至特殊的心理学分支学科的出现

在这方面，首先是作为科学的一般方法的实验和数学方法早已导致实验心理学和数学心理学的产生和发展。而当代控制论、信息论和电子技术、数学方法的综合应用正在导致心理过程模拟的一般理论和人工智能理论、信息加工理论的产生和发展。这些新兴的分支都有自己的方法论、研究方法和技术。它们和自然科学方法在心理学中的应用的原则区别在于，前者属于心理科学的认识客体，后者属于对心理学研究对象的操作。

3.各种社会科学的非实验方法在心理学领域中的广泛应用

当前，在科学整体化趋势下，现代心理学愈来愈同社会、人文科学结缘，正试图从社会、历史、文化发生学的角度研究人的心理和意识的实质、起源、形成和发展。这样，就使许多社会科学的非实验方法（既有定性的，也有定量的），例如语言学的比较法、文艺学的产品分析法、原文鉴定法、历史科学的传记法和文献研究法、社会统计学（人口统计和经济统计等等）的方法等引进了心理学研究并得到广泛应用。同时，也像自然科学方法一样，社会科学方法在心理学领域的应用也导致了一些新的理论原则和特殊的心理学分支的出现。如历史心理学、政治心理学、跨文化心理学、文化比较心理学、科学（本身的）心理学、创造心理学、文艺心理学等等。

4.决定论方法与概率方法相统一研究心理现象

近二十年来，现代心理学发展的最新特点是强调人的心理活动的概率的性质（随机性），与此相应，现代心理学研究的方法论的重要特点是将决定论方法和概率方法统一起来研究心理现象。面对现代心理学方法论如此巨大的变革和五光十色的新特点、新动向，我们必然要问，引起这种变革的原因何在？

二、现代心理学方法论变革的原因

虽然，我们尽可以将变革的原因归于现代科技革命造成的科学整体化趋势下，学科间方法的借用、渗透、融合。但是，这种归因未免过于简单。因为在科学整体化趋势明显出现以前上述现代心理学方法论上的变革一直不停息地、缓慢地进行着。科学整体化趋势只是当代心理学方法论激烈变革的契机，这种变革前后还有深刻的原因。我们认为，变革的根本原因在于对人的心理的本质属性的哲学认识。现代心理学发展的历史充分表明：对人的心理本质属性的认识决定心理学的方法论。

在心理学独立出哲学母体的早期，我们可以看到心灵主义的心理学家同科学主义的心理学家之间泾渭分明的方法论对立。前者信奉思辨、直觉、经验归纳；后者力主实验、观察、数学方法。这是玄学同科学的对立。对立的本质在于对心理本体理解上的分歧。心灵主义将心理视为虚无飘渺的灵魂的作用，自然信奉思辨的方法；科学主义将心理视为物质高度发展后所具有的机能，自然力主采用实证的方法加以研究。

对人的心理本体的科学主义认识随近代科学的兴起，尤其是达尔文进化论的传播而深入人心。这正是现代心理学——科学心理学的起点。由此点出发，在探究人的心理的本质属性的过程中逐步形成了现代心理学早期的方法论。

科学的任务在于揭示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揭露事物间的相互联系或因果关系。科学心理学在其形成过程中一直以“科学”为榜样，追寻心理的“因果相关”。从笛卡尔的“心物相关”，到洛克的“物产生心”，再到哈特烈的“心理活动的神经力学”——“肉体机器”神经系统的有组织“振动”，心理学内逐步形成了心理的自然决定论理论。

最初形成的心理的自然决定论包括两个大致同近代科学发展相对应的层次，即机械决定论层次和生物决定论层次。前一层次受力学、物理学、化学等最初分化出的自然科学及其影响下的17世纪以来的机械主义精神影响，将人视作机器，认为“成功地揭示了物理世界秘密的实验方法与定量方法同样可以用来探索人类的秘密”。现代心理学正是在这一基础上脱离了哲学母体走上了采用实验方法和数学方法的科学心理学的道路。著名心理学史学家E·G·波林认为这是“心理研究史上无可比拟的伟大的杰出事件”。后一层次受较迟分化和发展的生物学、生理学以及有机体生物机能适应环境、“动物和人类之间的心理具有基本的延续性”的思想——进化论的精神影响，认为意识和心理是生物机体机构所具有的功能。“达尔文学说一经产生，生物决定论就代替了机械决定论”，生物学、生理学、动物行为学的方法纷纷引进心理学研究领域。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在现代心理学发展的早期，及其随后直至现在，自然科学普遍的、一般的方法——实验的和数学的方法，有关自然的一般科学的方法，机械的、物理的、化学的、生物学的、生理学的方法在心理学领域的广泛应用这样一些方法论特点。

十分明显，这种水平的心理决定论同对人的本质属性的低级认识水平——看到人同自然界物质的统一性、人和机器、人和生物有机体的一致性是相联系的。它必然导致用研究自然物质、生物有机体的方法研究人的心理。现代心理学史上一切机械决定论、生物决定论的观点及其方法论特征均源出于此。

18世纪以来的欧洲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三大学说都以不同的形式论述了个体心理的社会制约性的思想，但它们均没有能从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来解释这一思想。马克思主义将历史上多变的物质生产关系的形式的更迭看成是本源的，从而揭示了人类特有的心理决定论水平——心理的社会决定论水平。大约在19世纪末，出现了一些新的学科，它们认为不用生物学和物理学的参照架也有观察人的可能性，主张人是包括他的环境在内的种种不同的社会势力和制度的产物，应该把人看作这社会的动物而不是严格的生物学上的动物来加以研究。人类心理、意识及其制约的行为与其说是由机械传动决定的，或由本能的生物学因素引起的，不如说是社会、历史制约的结果。这样，就使心理学研究的逻辑从机械决定论和生物决定论逐渐转向了社会历史决定论。

这种水平的心理决定论是同对人的本质属性的较高级认识水平——看到人的心理意识同社会存在的一致性、受社会历史制约的本质特征相联系的。它使得社会、历史、文化的观点在心理学内日益深入人心。观念的变化带来方法学上的变化，20世纪以来，社会人文科学的研究方法大批涌入心理学研究领域成为心理学方法论上的重要特点。现代心理学史上一切社会、文化、历史的倾向均源出于此。

然而，人类认识发展史和科学发展史的曲折过程表明，人们的认识具有强烈的惯性。对心理的心灵主义解释流行了数千年就是一个证明。在科学心理学内部，这种惯性表现在对心理决定论的形而上学理解上。单纯的机械决定论、生物决定论或社会决定论以及貌似合理的二因素（社会的和生物的）决定论均曾流行过一段时期或成为某一学派的基本主张，他们都是对心理决定论的形而上学理解。原因是它们都将人的心理、意识完全视为受动的，由外部刺激（社会的和物理的）或内部结构机能所纯粹决定的。而这种形而上学的决定论完全不能解释心理的主动随机性（概率的性质）。现代心理学陷入了困难。

如前所述，马克思主义揭示了人类特有的心理决定论水平——心理的社会决定论水平。但是，不能认为马克思主义对心理决定论的形而上学理解负有责任。相反马克思主义对这种理解早已提出过警告。如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指出的：“一切运动均包含有物质的较大的或较小部分的机械运动，即位置移动，而认识这些机械运动是科学的第一个任务，然而也只是它的第一个任务，但是这个机械运动并没有把所有的运动包括无遗。”“终有一天我们一定可以用实验的方法把思维’归结’为脑中的分子和化学的运动；但是难道这样一来就把思维的本质包括无遗了吗？”同样，即使我们将社会、历史、文化对人们心理的制约作用一一搞清，我们也仍然不能完全理解心理的实质。而且，恩格斯早已对正确、全面理解人的心理、意识的本质指明了方向：“自然科学和哲学一样，直到今天还完全忽视了人的行动对他的思维的影响；它们一个只知道自然界，另一个又只知道思想。但是人的思维最本质和最切近的基础，正是人所引起的自然界的变化，而不单独是自然界本身；人的智力是按着人如何学会改变自然界而发展的。”这样，我们就看到，在（生物学前提和社会存在决定的）人对自然界或社会的客体发挥作用——实践、活动、交际的过程中，产生了双重决定的效果：人改变自然界或社会的同时也改变自身。用信息论的术语说，我们面对一种“反馈联系”——由心理、意识支配的动作或行为的结果（自然界或社会的变化）改变了决定该动作或行为的系统的状况（心理的和意识的状况），这种改变又导致了人的需要、情感等即时的、不断地产生变化和发展，再产生即时性的、主动的随机行为。人的心理的主动随机性的全部秘密就在于此。在这里，决定论解决了某一时刻以前生物学因素和社会因素对人的心理的决定作用；而随机理论解决了某一时刻实践活动、交际的结果对人的心理的信息反馈所产生的即时影响和作用所导致的心理和行为的随机性。这种对人的心理的本质属性的更高水平的认识，就导致了心理学方法论上最重要的变革，出现了将决定论方法和概率论方法统一起来研究心理现象的方法论特点——心理学方法论的辨证的特点，揭开了心理学方法论的崭新的一页。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现代心理学对人的心理的本质属性的认识受时代精神的影响，经历了一个从灵魂到物质实体、到机器、到生物有机体、再到社会存在这样一个由低到高的认识过程。同时，这种认识本身又经历了一个从机械的、行而上学的认识到辨证认识的发展过程。它们决定了现代心理学的方法论。由于这种决定作用，现代心理学方法论呈现为一种具有多个层次的方法论结构系统，即分别由机械决定论、生物决定论、社会决定论、决定论与概率论结合所决定的方法论所组成的结构系统。除有关社会、文化历史方面心理学研究的某些例外，实验方法和数学方法仍然是这个系统的普适方法。系统中的层次分别对研究人本质属性的不同层次、不同侧面各有其重要性。如恩格斯所说：“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的多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的差异。”因此，不应忽视某些方法论层次，尤其是较低级的方法论层次（如生物决定论的方法论层次）在揭示心理学问题中的作用。当然，心理学本质属性的全面揭露有赖于系统中各层次方法论相互配合的、整体的、综合的作用。

最后，需要附带说明的是：有关现代心理学内科学方法（自然的和社会的）应用导致特殊的心理学分支的出现这一特点，主要是由两方面的因素决定的。一方面是心理学的科学认识功能。任何科学认识的过程都是一种心理的概念化过程。根据认识过程的心理学规律和原则研究各门科学的认识过程从理论上说都可以建立一门与心理学有关的分支学科。另一方面是人的心理本质属性的多层次性。这使得心理学成为一门涉及人的本性的与其他研究人的学科相联系的广泛的、多维的学科。当代由于社会变革和科学发展使人的问题成为科学的中心，这就大大改变了心理学在科学认识和“人学”研究的总系统中的地位。心理学成为人的认识的一切手段之间的重要联系工具，从而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建立起各种联合，形成各种新的理论原则或特殊的心理学分支。科学整体化趋势之所以能够对现代心理学方法论结构系统产生影响和作用的根本原因即在于此，而且，怎样影响、怎样作用也是受此制约的。因此，我们可以说科学整体化趋势只是对现代心理学的方法论变革起到了一种催化剂的作用。